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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外收敛丨我为什么拒绝“男同本质是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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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路天使
马路天使

紫外收敛丨我为什么拒绝“男同本质是男”

我是一个男同,我不喜欢绝大部分男同社群的氛围。

男同社群广泛存在外貌等级、身材羞辱、对阴柔气质的贬损、对主流成功的渴望,还有对女性、跨儿的边缘化甚至仇恨言论。我常常感到不适甚至愤怒: 为什么我们毫无反思地把父权制的压迫结构复制到我们的社群里?

所以,当我看到有人说「男同本质是男」「男同也是男的」的时候,我是理解的。这和信奉何种性别理论无关,而是来自 一种长期的、日常的、具体的失望和厌恶 ——对那些在言行中表现出强烈父权逻辑的男同的失望,对总是由男性主导的父权结构的厌恶。说这句话,是在强调 男同并不会因为性倾向是少数就自动脱离性别特权的位置、具有性别平等意识 。这个提醒,重要且必要。

但这句话还是让我感到不安。

不是因为我想为男同群体辩护或开脱,而是担心 这种话语包含了一种将行为简化为身份本质的逻辑 。这种逻辑仿佛在宣告一种无可更改的身份宿命:「你是男的,所以你就是这样的」,「你是男的,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已经知道答案」。可能有人会说,「男的也太容易破防了,连指出“他们是男的”也会破防,这不是陈述事实吗?」不是,这句话不是只在陈述事实,它还隐藏了一个含混的观点:它在说, 男同是男的,而所有男的都 共享某种 单一的性别气质、性别特权或者性别政治立场 。这不是事实。即使是「男同也是男的」这句看起来更温和的表述,我们只需要类比厌女的人可能会说的那句,「女人终归是女人」,就能明白这绝不是中立的描述。我们可以说, 「男同本质是男」就是一句狗哨【1】

这句话让我想起,Purple曾经节译过酷儿理论家Eve Kosofsky Sedgwick的《暗柜认识论》(Epistemology of the Closet)【2】。她在那本书的简介部分,提出了七条理解性与性别议题的公理。其中,第一条是如此简明:

人与人是不同的。

【1】对狗哨政治的讨论,参见: 驳澎湃思想市场《卡斯评估》:我们的生命不是狗哨政治的玩物,也不是思想市场交易的资本

【2】文章参见:

他山之石 | 《暗 柜认 识论》节译:公理一 「人和人是不同的」, https://wdkpurple.lgbt/post/2019-03-16-epistemology-of-the-closet/。

这听起来似乎不值一提,但Sedgwick指出,我们几乎没有令人满意的理论工具来处理这个明明显而易见的事实。在今天的政治与社群讨论中,我们太习惯用性别、性倾向、阶级、种族这些宏大坐标轴来划分和理解人,但这些坐标是粗糙的,是不够用的,「 它们掩盖了全部,或者至少是部分,其他形式的相似与差异」

Eve Kosofsky Sedgwick (1950-2009)

本质主义的逻辑让我们忘了这一点。 它用简洁的判断代替对差异的理解 ,用「你是男人」来概括一个人的社会位置和行为动机,它从一种结构性批判退化成针对特定群体的简单攻击。「男同本质是男」,这样的表达方式虽然看似在批判一些男同性恋者的行为逻辑和言论是父权的、厌女的,但将身份范畴与一种行为或倾向绑定, 这种话语可能导致我们忽视具体的行为及其具 体 责任主体 ,反而让真正需要承担责任的人和真正需要被改变的现状变得模糊。

并且,这种表达方式虚构出特定群体具有某种本质性特征,会强化对特定群体的偏见,并 使这个群体内不具有这种特征的人被进一步边缘化 。「男同本质是男」的话语忽略了男同社群的多样性, 对跨性别男同、阴柔的男同、反父权的男同、酷儿男同、非二元男同等等本就更边缘化的男同而言,这就是排斥机制的一部分 。女权主义者已经论证过, 同样的 逻 辑 伤害着女性,伤害着跨儿,也会伤害所有人

而从斗争策略来看,这种用身份划清敌我的方式,用单一维度的差异对人群进行分类,将对方的身份视为问题本身, 否认了「差异中的团结」这一政治可能 。一旦我们开始根据「你是谁」来解释「你做了什么」,我们就很难去理解一个人是在何种条件下复制或抵抗父权,很难去想象一个人参与改变的可能。于是, 差异被用来分裂人群,而不是将我们团结在一起

我绝不是在说「不能骂男同」「不能骂男人」,而是 我们需要更清楚地辨认出哪些行为是不可接受的,找到它们发生的原因和脉络,指出那些结构性的特权和伤害 。 我们应该拒绝用「男同本质是男」来终结对话,不是因为男同值得理解,而是因为我们值得一个更清晰、更有力的论述方式。我们可以说:「一些男同的行为本质上是男权至上的、厌女的,是在延续父权结构」,而不是说:「男同本质是男」。 我们可以对性别特权保持批判,同时对人的差异性和可能性保持开放,不要让这种批判变成封闭性的身份归因。

写这篇文章时,我内心有很多自我攻击。因为在网络上,我经常看到是女性在说这句话——毕竟顺直男一般不关心性别议题,也不认为男同和他们是一样的「男的」。而有那么多厌女言论和事件,我还在这里质疑这些女性的表达,我是不是在教女人如何说话、教女人如何行动?我为什么不把时间都用来骂那些厌女的男同?

但我仍然决定把这篇文章写下来,不是因为我确信自己站在一个完美的立场上,恰恰因为我相信: 所有批判性的思考,都必须回过头来质疑自身的位置与权力,并接受质疑和批判。

Purple的立场有言,「 我们并不来自于真空,都受过父权制和资本主义的熏陶 」。尽管「男同本质是男」这样的表达隐含着本质主义甚至恐同倾向,但针对它所传达的情绪和所批评的现状,这句话仍然是有效且正当的。我讨论这个问题时, 不是认为批评者需要做出最完美的表达,其指控才有效力 。 我们都不得 在 一个不完美、甚至充满矛盾的状态中发言与行动

而这也正是我们为什么需要对话的原因。我们的对话并不是为了质疑对方、创造一个完美的表达,而是为了保持不断反思的能力,以便我们可以更有力地批判父权。我们的挣扎、困惑与反复自我怀疑,恰恰说明 我们对彼此的关心与对另一种可能性的关切 ;也正是因为我们还愿意继续对话、彼此关心,才意味着 我们还有可能基于种种差异团结在一起,共同对抗分裂和压迫我们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