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外收敛丨“你要出柜,你要幸福”:「出色」同志故事背后的沉默与暴力


作者:马路天使
排版:柚子
最近,Purple发布了一篇读者来信,讨论了 “如何讲好同志故事” 的问题。很巧的是,“出色伙伴”公众号近期刊发了一篇题为 《高大姐|我劝小叔子出柜,找一个真正你喜欢的、他也爱你的人》 的文章,讲述了一位同志的亲友在接触了“优秀的同性恋者”后,从原先的不接受到逐渐“接纳”同志亲人的故事。
这篇文章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 它既包括了典型的“规范同志”,也涉及不符合期待的同志 ,对它的讨论可以作为上一篇的延伸。
** 读者来信:如何讲好 同志故事? ** Purple的上一期读者来信
在出色伙伴的推文中,高大姐在二十年前偶然发现小叔子观看同性恋题材的碟片后,表现出强烈的不接纳态度,甚至试图为小叔子介绍女生。她的转变,源于认识了金老师这样一位“ 优秀的同性恋 ”——事业成功、家庭条件优越、为人和善,与伴侣维持着长久稳定的关系。当高大姐亲眼目睹这对伴侣稳定而美好的关系时,她终于感到“同性恋其实很平常”, 转而接纳同性恋,甚至劝小叔子公开出柜,过上“幸福”的生活 。
这样的叙述背后,是社会接纳同性恋的一个常见逻辑: 符合主流规范的同志(金老师)更容易获得社会接纳和认可。 客观地说,金老师这类人物的出现的确能够帮助减少社会中的一部分对同性恋群体的偏见。然而,这种看似积极的叙事却同时 强化着某种隐性的规范 :同志群体必须比顺性别异性恋更加稳定、更忠贞、更成功、更幸福,才能配得上被“接纳”。相应地, 那些单身的、经济条件差的、闷闷不乐的,或者缺乏明显成功特质的人,则会被排斥、被质疑,成为不够体面的存在。
在这个故事里,高大姐对“模范同志”的接纳,直接导向了对另一位同志(小叔子)的情感暴力。金老师被高大姐视为 同志的典范 ,而她的小叔子由于不愿意出柜,“害怕别人知道”,则被认为 “像个小孩子” (我不认为小孩有什么不好,但讲述者显然认为“大人”是比“小孩”更好的存在);同性恋应该是“ 一个充满欢乐的群体 ”,而小叔子“不够勇敢”被归咎于 个人“心理素质”有问题 , 完全忽略了高大姐在内的亲友、大众过去的不接纳可能对小叔子造成的长期心理创伤与自我认同困难 。
她问到, “时代不同了,社会在进步”,恐惧、害怕“都是过去的事了”,“为何还要害怕别人知道呢”?
我要说, 高大姐,小叔子不出柜、不幸福,可能就是因为你 。你(们)过去对他的不接纳、你(们)对同性恋的偏见,以及你(们)对他施加的压力,正是他今天难以坦然面对自我、难以公开自己身份的复杂压力源之一。 Sara Ahmed写过“如此多的幸福是以掩盖痛苦、无视损害个人幸福的事物为前提的”,我们可以说,全然的“幸福”对于同志几乎是不可能的,相反,“unhappy queer”能让我们对“幸福”有更多反思。
高大姐的转变看起来充满正能量,但这种“进步”的叙事背后隐含着一种暴力逻辑: 只要主流社会的态度发生一点微小的变化,就能迅速掩盖过去造成的伤害与创伤,而那些还在不开心、还在焦虑、还在痛苦的人,是有问题的 。在文章中,高大姐将她过去的偏见归结为时代问题,却回避了反思自身对小叔子施加的真实伤害。这样,她的自我反思是不彻底的,她的“接纳”也就显得不够真实、不够深入。
这种对创伤历史和当下感受的否定,使得整个故事洋溢着一种 进步感: 二十几年前的高大姐和“过去的人”,觉得“同性恋者像神经病”,所以小叔子“以前被抓过”、被高大姐“介绍过女生”都是可以理解的。二十几年过去,“时代不同了,社会在进步”,高大姐“已然完全接受了同性恋”, 同性伴侣也可以“长久和美好”。
唯一与进步叙事格格不入的反而是同性恋者小叔子本人。高大姐和“优秀同性恋”的故事,所传达的并非只是“社会逐渐开放、包容”的美好表象, 更是一种“必须幸福”、“必须光明正大”的新压力 。当小叔子无法满足这些叙事期待, 他再一次陷入了失败者的位置 :不仅过去的他被视为异类、被试图纠正,如今的他更因未能达到“新时代”的要求而显得格格不入。他不快乐,他无法“勇敢”地走出来,他的沉默与挣扎,被讲述者看作是一种落后的表现、一种必须克服的心理弱点。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这个故事非常有价值。 它没有将同志仅仅再现为光鲜亮丽、幸福快乐的人,也保留了同志不快乐的痕迹,留下无法/拒绝融入主流生活的酷儿生活可能性。 如果呈现得当,这样的故事应该能够回应海涩爱(Heather Love)的呼吁:
为了构筑一个包含绝大多数酷儿的未来,我主张,我们必得关注于那些从来就刻划着过往及当下之性/别少数生命经历的羞耻、污名与创伤。
但这个故事中,虽然保留了“不幸福”的同志(小叔子)的存在, 但仍然是以异性恋幸福脚本审视没有未来的酷儿故事脚本,没有深入理解“不幸福”的同志的处境和感受,也就拒绝了主流范式之外的可能性和酷儿未来。 文章将小叔子复杂的处境和挣扎归结为个人问题,回避了社会、家庭、亲属关系中更深层次的结构性压力与暴力。 同志个体的复杂创伤体验并不能通过亲友接纳与出柜就彻底解决,主流社会秩序带来的创伤与挣扎本身也是真实而重要的同志经验。文章也进一步将同志可能的幸福生活与异性恋规范绑定,没有看到正是这种不可能的、有害的承诺让同志陷入“残酷乐观主义”(Cruel Optimism,Lauren Berlant),进而陷入困境。
那么,我们是否能够想象这样一种同志故事?在这些故事里,那些挣扎于自我认同、害怕出柜的人,不再被视作软弱或心理有问题;那些些处于脆弱状态、不那么光鲜的同志,也能成为叙事的主角; 那些未必幸福的同志生活,也可以被捍卫。 酷儿们庆祝消极、庆祝失败(The queer art of failure,Jack Halberstam),“同柔共弱”,而不是陷入因为依恋主流规范的承诺带来的残酷的悲伤与焦虑中。 只有这样,我们才可能超越规范的叙事逻辑,触及同志生命的复杂性,想象一种不被承诺的生活。
而对发布这则故事的“出色伙伴”,这个如今最有影响力的多元性别社群组织,我反倒一时语塞。这篇文章是其公众号上一段时间以来浏览量最高的一篇,而Ta们已经声称“本文观点不代表机构立场”。在这篇以同志亲友为叙事主体的故事里,文章编辑为故事加了5个小标题,全部是“我们”的口吻,甚至包括“我们为什么要出柜?”。 这种“我们”显然是以高大姐的身份说话,而非以作为同志的小叔子的身份说话。 全文看罢,我才猛然发现:
原来我不属于出色伙伴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