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奥运会开幕式的双重意义

巴黎奥运会开幕式的双重意义
五环倒挂,主义互博
在当地时间7月26日晚的巴黎奥运会开幕式上,当奥林匹克五环旗升起时,无论是在场观众还是屏幕前的几十亿人,都看到了一个有些滑稽的小片段。五环旗没有如预料——如果有预料的话——在会场上空展开,而是卡在了半空。更令人忍俊不禁的是,它甚至被挂反了。

奥运五环旗倒挂,来源网络
用来展示法国女权斗争传统的女性塑像,也有了一点小小的脱线:西蒙娜·德·波伏瓦这位重要的女权主义社会活动家、哲学家的塑像没能升起来。

西蒙娜·德·波伏瓦,来源网络
这些小戏剧很快就在互联网上传播开来。不少网友开玩笑说:“这是法国人松弛感的体现”。也有些人借题发挥,论证:“法国奥运会是草台班子戏,十足失败”。
当然,五环旗和塑像大约只是无心之失。但在镜头内外一片欢乐的气氛中,它们却构成了对奥运会的不祥隐喻。
无疑,开幕式展现了“法式审美”,让人们看到了这种审美对多元文化的支持与包容。从巴黎圣母院到埃菲尔铁塔,多彩的旗帜沿着塞纳河飘扬:女性主义、性多元、变装表演、失能关怀、难民代表团……伴随着这些旗帜一同向世人展示的,是法国厚重的历史:从王权到共和国、从大革命到公社、从断头台到堕胎权,以及从经典文学到流行歌曲……

来源:Bernat Armangue, PoolAP/達志影像
不可避免地,开幕式在四分五裂的中国舆论场上引起了争议。
面对种种“离经叛道”场面,CCTV的解说员只能报之以尴尬的沉默。倾向自由主义的网友揶揄“央妈”的尴尬,热切地赞扬扑面涌来的种种文化元素。世界各地愿意看直播的人,都接收到了“自由、平等、博爱”的法国大革命宣言。在豆瓣上,人们调侃道:“今天是我们的好姐妹XXTV‘西化’的一天”。

三人行,图源网络
与之相对,倾向保守主义的网友批评开幕式的“丑陋”,诅咒上台表演的变装皇后是“人妖”,咋咋呼呼地讥讽涉及性别表达和开放关系的片段。民族主义博主们则更进一步,重新鼓吹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的辉煌,拿当时的太平盛世与如今的混乱不堪相比。在官媒的留白之下(留白大概是为了显示公正吧!),两种“主义”的言论激烈地冲突着,仿佛囊括了一切可能性。
但在舆论摄像头掠过的角落,还有其它的细节被两种“主义”忽略、曲解了。
“欢迎来到真实的荒漠”
其实,这种盛大的景观只集中呈现于塞纳河穿过小巴黎的一段。在塞纳河水滋润的景观之外,真实的荒漠不可阻挡地暴露出来。
为了维持劳民伤财的景观,市民和工人们已经精疲力竭。负责交通系统运行和维护的工人、开幕式上的演员、市政工人——一言以蔽之,劳工团体——宣布:他们将在奥运会举办期间举行罢工,为自己争取权益。
点击阅读:《至少12500名巴黎“低端人口”因奥运会被迫离开家园》

巴黎对无家可归者的驱逐,来源:世界报Le Monde
这样的细节自然不会被保守派和民族主义者放过。他们详细地报道罢工这个“法国保留节目”,嘲讽法国人在奥运会面前的分裂和小气,最后落回所谓“当年的团结”、外国的月亮不圆和“资本主义国家的虚伪”。但他们可能没有意识到的是,对罢工的报道早晚会成为打向他们自己的回旋镖。另外一方面,这些不怀好意的摄像头,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助力传播了那些容易被自由主义者忽略的细节。
如果稍稍把目光从塞纳河上移开,就会被迫面对一个事实:“自由、平等、博爱”是分等级的。就在塞纳河边,商店被迫歇业,人们出行受限。耀武扬威的法国军警穿梭在巴黎的街道上,在铁丝网间检查着通行二维码(这个天才做法是跟谁学的?),拱卫“自由”。平等的旗帜下,为了巴黎的市容市貌,上万名“低端人口”——学生、低收入工人、无家可归者——被马克龙政府驱逐。如此自由平等,难怪劳工团体和左派要抗议了。
至于博爱!就在7月25日,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在美国国会发表了无异于法西斯宣言的演讲。紧接着,以色列再次轰炸了加沙。显然,他们并不顾忌所谓“奥运精神”所必须的“奥林匹克休战”。然而,奥委会仍旧不改变“以色列没有违反奥林匹克宪章”的裁定。奥委会一边张开怀抱亲吻以色列,一边无视巴勒斯坦针对奥运期间不休战的抗议,又决意限制俄罗斯运动员,博爱看来也要因为帝国主义而分等级。

内塔尼亚胡于美国国会演讲 © Drew Angerer/AFP
奥委会宣称要“把城市还给人民”。在众多对巴黎奥运会开幕式的溢美之词中,有人认为开幕式传达了这个精神。奥委会主席巴赫更是发表了“必须保持政治中立”的宣言。当然,开幕式精神显然与王权专制的精神形成了对抗,但在一连串触目惊心的事实面前,“把城市还给人民”就相当无力了。当开幕式竭力展示女权运动、LGBTQ+运动、法国革命史乃至《悲惨世界》时,当“奥林匹克休战”失效时,“政治中立”尤为可疑。
要么属于我们,要么不存在
毫无疑问,奥运开幕式上的女权主义者塑像、LGBTQ+形象和失能人士形象可以让法国政府拿来标榜自己的进步。他们大可以假装巴黎公社战士路易丝·米歇尔会支持现政权,西蒙娜·德·波伏瓦和吉赛尔·哈利米从来不曾抗议,法国国家机器从来不曾惩罚私自堕胎的妇女,法国政府可以代表所有反抗的形象。有个专门的词来形容这种旱涝保收的宣传:“漂粉”,意思是洗成粉色。
同样被法国政府及国际奥委会拿来漂粉的,还有现实中的性别平等议题。自由主义媒体鼓吹本届巴黎奥运会做到了性别平等、给予少数群体平等权利、打破性多元运动员人数纪录。然而,从东京奥运会跨性别争议算起,跨性别运动员在奥运赛场上面临的限制和不公正对待愈来愈多。另一方面,舆论场对跨性别运动员的不宽容也同样没有随着这些限制措施而消解。尽管奥委会的一些标准已经严苛到连睾酮过高的顺性别女性都无法参与某些项目,却依然有很多人呼吁继续严格限制跨性别运动员参赛。本届奥运甚至没有跨性别女性。

Lia Thomas被禁止参加女子项目比赛,图源Getty Images
于是我们看到,在“为了所有人”的光环下被遮蔽的,是那些依然被认为不符合规范的无所有者和边缘人。奥运会选取拥有标准的性征和激素水平的“主流人”,让他们以国家和民族的名义相互竞争,比拼“更高、更快、更强”。这只能依靠强大的商业资本或者举国体制,或者二者的结合。它也必然挑动不同国族观众之间的敌意,成为法西斯主义的预演。
从身体到身份,再到人口的阶级区隔,奥运会在大团结的口号声中隔离了那些不被体育资本主义所需要的人。在这一点上,中文社交平台上的保守/自由两派都与马克龙政府达成了奇妙的一致。就在奥运会举办前不久,法国人民通过选举暂时击退了蠢蠢欲动的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把议会相对多数交给了左派。这让不少身在国内的保守派看客忽然开始关心异国的治安,称呼左派是推广“零元购、黑鬼、流浪汉、脏乱差”的疯子。甚至就连旅居法国和反对宏大叙事的自由主义同情者们,也只能无力地反驳说:巴黎并没有那么脏,法国政府下了工夫治理……

法国左翼联盟 © Sameer Al-Doumy, AFP
保守派和自由主义者共同默认的前提有二:一曰奥运会必须办,二曰秩序必须有。保守派只是对“秩序”有着更严苛的标准,希望达到2008年的那种程度罢了。值得他们庆幸的是,马克ロン政府确实做到了呈现“美丽”的巴黎,让它 “秩序井然”。
不得不问:这是哪个阶级的秩序?从奥运会里受益的都有谁?就算要拉动经济,奥运会也越来越成为赔本的买卖。更难想象这样的景观对劳动阶级的境况有什么实质改善。反过来,被驱逐出去的“低端人口”、被拖欠报酬的工人、被迫歇业的小业主,他们的损失何时能拿回来?
在这个意义下,开幕式上的所有进步元素,都被用来服务于“洗白”和“洗粉”了。但“洗白”“洗粉”的操作者是法国统治者,是他们的同道中人和吹鼓手。在此之外,处于另一个阶级的人,自然可以有不同的看法。

从左至右:巴黎2024奥组委主席Tony Estanguet、法国总统Emmanuel Macron、国际奥委会主席Thomas Bach © LP/Olivier Corsan
在进入真实的荒漠的同时,我们确实也可以乐观一些。说到底,开幕式的文化符号飘洋过海来到中文世界,它在法国本土的意义自然会丢失,而被中文世界里的意义所填补。在资本和强权愈发面目狰狞、反动思潮沉渣泛起的当下,能把振奋人心的口号书写在电视屏幕上确实不容易。尽管这些呼喊仍然不得不依靠商业资本和国家暴力,尽管国家机器试图过滤、审查,但至少解读这些呼喊的权力还没有被完全定义。
我们能看到,至少在中文世界,仍然有人会在这场大型表演中获得慰藉,仍然有曾经被鄙视、被抹去的灵魂在这一刻能够借此展现自己的存在。但这还不够。自我陶醉是危险的。就连那些热情赞扬开幕式的进步主义元素的人们内部也存在着分裂。对跨性别者权益的不满显而易见地写在不少人脸上,而左派对关注无家可归者的呼吁也被有意忽略了。
当阿尔及利亚代表团向塞纳河中洒下花瓣,纪念在反抗法帝国主义的阿尔及利亚独立运动中牺牲的烈士们的时候,法国的官员们会作何感想?那些当代殖民主义、帝国主义支持者看到这一幕时,又将作何感想?“为所有人”的奥运会,是否也为了那些不屈的被剥削被残害的冤魂?这又让人想到开幕式展示的那十尊女性塑像。一百年过去,伟大女性的成就终于被广泛看见。但卡住了的波伏瓦塑像,似乎又在提醒法国人和全世界:还有更多的无名者、更多的边缘人、更多尚未被时代所纳入所接受的人,依然卡在历史的车轮之中。

阿尔及利亚代表团与塞纳河中的玫瑰花 © AP/Morry Gash
让这些历史上的英灵“复生”,应当是为了赞美新的斗争,而不是为了勉强模仿旧的斗争。不过,这已经不是那些认为自己拥有巴黎的官员该考虑的东西了。尽管还是没有把镜头对准那些应当被看见和尚未被看见的人,但也许整场开幕式算是他们的一次忏悔。既然他们说“这是为了所有人”,既然他们摆出了巴黎公社战士、女权主义斗士、反殖民和反歧视的人物形象,那么不妨按照这个意思走下去:
哪里有抗议的劳工团体,就给哪里打气。哪里有反对性别歧视的斗争,就支持哪里。哪里有殖民主义,就把哪里的暴行揭露出来。最后,就连尴尬的沉默也要被审判。如果说巴黎浓缩了反抗的符号,那么它要么属于我们,要么就不存在。

路易丝·米歇尔,教师、作家、无政府主义者、女权主义斗士、社会活动家和革命者,图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