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rple.

紫外发散|我们都是非二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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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叫purple的
原来叫purple的

原文作者 / Kadji Amin

翻译 / Sapathyx

校对 / Curtis Voyageur, Yukari

排版 / Sapathyx

引言

“非二元(Nonbinary)这个词它狡猾的一点就是,它没有在说你是什么,而是在说你不是什么。”——Kate Bornstein

可追溯到的,比较早期的,开启了西方话语下对非二元性别的讨论的文献就要数Kate Bornstein (they/them&she/her)在1994年首次出版的Gender Outlaw了。 ** [I] ** 当时,在跨性别者(Trans)逐渐变得比较可见的趋势下,对于无法从女/男两个性别分类中感受到自己的性别认同的人来说,几乎像是被推着一样地不得不去发明一个新词来去表达自己的性别认同。 非二元(Nonbinary)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被抬上舞台的。 相比女/男这样的,被赋予了更多“实质性”的社会意义与所指的,表达“是什么”的词语,非二元却更倾向于表达“不是什么”。 尔后,越来越多的无法从女/男当中去认同自己的性别的人们加入到非二元(Nonbinary)的讨论当中来,这把大伞也逐渐撑开来,让更多的细分性别认同(如Demigirl, Demiboy, Genderflux, Agender, Neutrois等等)栖于其下。 如今也不断有着新的性别认同的名词挤进非二元的这一柄伞下。 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为无法从既往存在的性别身份中找到自己位置的酷儿们提供了栖身之所和解释、表达自己的一个框架,也在一定程度上让自我认同为非二元的人们在医学层面上和社会生活层面上面临的问题和需求得到了被看见、讨论的可能性。 但,这样的非二元(Nonbianry)话语就真的对于酷儿们来说已经是一个最优解了吗? 且它真的是足够好,足够理想的吗? 它是否也会为生产、维系着社会身份机制的这台机器提供更多燃料呢?

谈到社会身份机制,我们不妨想一下这样一件事。 最近,“直女微双”这个表达,在各个社交媒体上俨然成了一个“爆梗”,或许有的人看到这个表达起初会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顷刻便捧腹大笑戏谑道“那我还直男微给,顺直微弯,穷人微富,活人微死呢”。 然而,像“直女”“女同”“双性恋”这样的身份分类本身就真的是完美的、理想的、彼此泾渭分明且绝不受浸染的吗? 这条界线究竟由谁挥毫划下,到底其笔墨又有何神力能确保这一条线永远不会模糊? 之所以有人能产生“直女微双”的这种感觉,又之所以有人能够边讥笑着边喊出“直就直”“同就同”“双就双”,说什么“直女微双”这样“干脆的”话,不就也在证明着这样的身份分类的界线有多么容易跨越且多么不可靠吗?

本文作者Kadji Amin目前主要着眼的课题便是如何在不依赖于性别认同(gender identity)这一机制的前提下去推进物质主义跨性别研究。他认为性别认同(gender identity)这一由20世纪中叶的精神医学家们所建构出来的概念在历史上对跨性别者实际上造成的伤害要比给其带来的好处多得多。他认为,物质主义跨性别研究的这一论题可以在不依赖性别认同这个概念的情况下提出一个强有力的基于物质主义的跨性别政治与理论。本文便是在这一论题的背景下展开的。

如作者在这篇论著在芝加哥大学的发表会(2022)上回答与会学者的提问时所提到的: “这篇论著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对所有的身份认同的解构性批判,我会去觉得这些社会身份是必要的,它是社会生活的一部分。 但我也认为它们必然是不完美的。 我也理解它们是不断随着时间去发生变化的。 与其去归咎谁,我觉得我们应该谈谈赋权(empower),我们是有改变社会身份的力量的。 ”这样,愿我们能从这篇文章中获得一些启发,一个新的视角,以及收获一些新的希望。

译者注:

[0]

本文的参考文献有中文译名的均参考中文译名,若无则保留原文

[I]

中文书名:性别是条毛毛虫

正文

在全球北方的英语世界,聚于新型伞式名词“非二元(non-binary)”下的酷儿与跨性别身份认同日益增多。对于这种现象,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早期著作又能提供什么帮助?尽管有着近期ta自我认同为非二元这件事,要想回答这个问题绝非易事 ** [1] ** 。毕竟,巴特勒早期工作旨在抽空性别的虚构内核、并揭示它仅仅只是对性别规范的强制重复,当代酷儿与跨性别(流行)文化则在性别认同(gender identity)这一概念上下功夫,并试图巩固“异性恋矩阵”之外的任何新的性别 ** [2] ** 。此外,跨性研究领域长期受到Jay Prosser的基本主张的影响,认为巴特勒的早期作品把性别隐喻化,因而无法真正理解跨性别者想要改变身体的欲望 ** [3] ** 。虽然这样的观点差异不容忽视,但这并不代表巴特勒早期的研究对现今的性别议题毫无价值。

在这篇论文中,我将回顾一篇巴特勒的早期作品,这对我在《令人不安的依恋:性别、现代娈童与酷儿历史》(Disturbing Attachments: Gender, Modern Pederasty, and Queer History 2017)中定义我认为研究少数派领域,包括酷儿研究,特别容易陷入的一种学术理想化非常关键。

巴特勒在由Sally Munt编辑的1998年出版的《铁t/美p》(《butch/femme》)一书的《后记》中这样写道:“异性恋规范的规训行为通过净化男性化和女性化之间的越轨、不稳定、无序的欲望和(性别)实践,以及通过净化性别类别的边界所带来的焦虑体验来将异性恋理想化” ** [4] ** 。尽管这段话将异性恋的理想化归因于主导规范的沉默的“规训行为”上,但巴特勒的分析更广泛清楚地表明,正是女同性恋自己,在她们努力反驳铁t/美p(butch/femme)恋仅仅是对异性恋的拙劣复制时,最终支持了异性恋的纯洁性 (倒也可以理解) 。也就是说,在女同性恋维护铁T/美P的过程中,不仅理想化了铁T/美P,同时也理想化了异性恋本身;所以为了避免这种对异性恋的模仿指控,这两种类别都必须被维护成相互独立的,绝无任何相互污染、交叉、幻想、欲望的可能。

在这篇文章中,我回到巴特勒的《后记》,与其说是为了提出一种可行的性别理论(因为其语言的唯心主义,巴特勒的早期作品无法提供这一点),不如说是为了警告人们不应迷信身份类别的纯粹性和独特性。本文为非二元身份认同的历史进程提供了一个有争议的谱系脉络,旨在说明我们走向认识人类多元性别的故事并非一帆风顺的进步,而是由无数个历史的偶然所引发的缓慢的雪崩。我援引巴特勒的后记是为了思考身份认同规范的理想化和被塑造的过程——从异性恋到顺性别,再到二元性别论——在二十世纪以及二十一世纪给普通的性别多样人群(gender- variant),尤其是跨女,带来的伤害。包括理想化在内,我认为分化,二元论,自体论(divergence, binarism, autology)是历史上推动新的性别、取向产生的四种逻辑。最后,我提出了对于如何砸烂这种西方身份认同机制的建议。

作者注:

[1]

Jules Gleeson, ‘‘Judith Butler: ‘We Need to Rethink the Category of Woman,’’’

Guardian, September 7, 2021, https://www.theguardian.com/lifeandstyle/ 2021/sep/07/judith-butler-interview-gender.

[2 ]

Judith Butler, 《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纽约,1990 年)。

[3]

Jay Prosser, Second Skins: The Body Narratives of Transsexuality (New York, 1998), 21–60.

[4]

Judith Butler, ‘‘Afterword,’’ in Butch/Femme: Inside Lesbian Gender, ed. Sally Munt (London, 1998), 227, my emphasis.

从男同性恋到跨性别的分化过程

首先,让我们从David Valentine已经讲过的一个故事说起——美国跨性别者与同性恋之间的分歧。我这样做是为了强调整个历史中的一个关键因素——性别- 取向(gender- sexuality)的“分化”模式(divergence)对“融合”模式(convergence)的胜利(我更喜欢这个术语,而不是“性别和性取向”( gender and sexuality),因为这两者实际上是不可分割的)。 [5] 直到20世纪90年代,占据主导地位的“融合模式”认为在地的不同形式的同性恋被种族、阶级、性别和劳动差异所区分,但依然都是同性恋。例如,在20世纪60年代,人们普遍认为街头皇后(street queens) [II] ,变装皇后(drag queens)、“激素”皇后(‘‘hormone’’ queens) ** [III] ** 、阴柔的Gay、阳刚的Gay,这些全都是同性恋者,ta们可以回顾性地被理解成一种“融合”模式,回顾看来,因为多种属于不同社会身份的人在当时被认为同属于一个社会类别。然而,这种都归类于同一类型的分类方式并不能带来和谐。一些学者已经证明了这种融合模式在处理不同类型的同性恋者所面临的不一样的歧视和污名化问题时是如何造成冲突的,例如能在充满顺直人的职场中“隐藏”(covert)自己性取向的阳刚gay,和被迫依靠“男同经济”和“街头经济”生存的“公开表现”(overt)自己性别多样化的变装皇后和街头皇后。 ** [6] **

从20世纪60年代的视角来看,号召“出柜”的同性恋政治让很多人从“柜”中走了出来。没人能预料到,当这些人公开身份时,表现出来的不是像大家以为在他们内心深处隐藏的“尖叫皇后”那样 ** [IV] ** ,而是以男性的身份出现。在1970年代,那些在其他方面符合性别典型特征的男性公开宣布自己的同性恋身份,这改变了同性恋的面貌——对同性恋男性本身来说尤其如此。与此同时,从半隐秘的同性恋亚文化到公开政治化的同性恋运动的转变,使不同社会类型的同性恋之间长期存在的怨恨和矛盾情绪公开激化。正如Valentine所言,20世纪70年代的同性恋政治引发了争论,关于哪些同性恋必须被抛弃,以便于那些更容易被大众接受的同性恋向顺直人索要更切实可行的权力。不出所料,性别表达更加典型的男同性恋(gender- typical gay men)把“尖叫皇后”和性工作、公开的性别表达偏差(public gender deviance)、贫穷、犯罪、种族问题联系在一起,并把ta们视作同性恋运动的害群之马。波多黎各的街头女王Sylvia Rivera在 1973 年同性恋骄傲集会上发表的著名的,名为“闭嘴吧你们(Y’all Better Quiet Down)”的演讲中,因为自己为同性恋解放所承受的苦难,愤怒地要求自己被同性恋运动接纳和认可。没人否认像Rivera这样的人不是同性恋,只是ta们不是社会所能接受的同性恋表现方式(也就是白人,中产阶级)。简单来说,这些都是在性别融合模式的内部的紧张关系中进行的争斗。

对于男同/女同和跨儿来说,将跨性别从同性恋中作为不同类别区分开来提供了不少好处。在同性恋解放运动之后,性别表达典型的女同和男同数量不断增加,可见度越来越高,这使得人们逐渐意识到阳刚男同和尖叫皇后并非如曾经所想的那样是所有同性恋的本质。在这种大环境变化的背景下,在当时性别和取向(gender and sexuality)被认为仅是医学上的区别,接受了这点之后,跨性别者能够向仍旧把ta们视为“同性恋的一种形式”的公众解释,为什么ta们有时会实践男同和女同不会做的“极端”行为,例如异装、名字和人称代词的改变,有时候还包括同时进行的荷尔蒙激素治疗和手术转变。在政治组织方面,很明显,在男同和女同的运动中,性别表达非典型人群的诉求总是被放在次要位置。根植于像STAR(街头变装行动革命者)这样的独立的跨性别组织活动,以及变装者和跨性别互助组织等团体,似乎变得必要。最终,接受性别与性取向分离的观念,使得跨性别人群被允许公开探索多样的性取向,而不仅限于长期以来社会对ta们的期望——即同性恋(换句话说,当考虑到性别类别变化后,实际上是异性恋)。与此同时,Valentine有力地论证了,跨性别这一类别给予了女同和男同几十年来一直寻求的东西——与贫困、非法性工作、街头文化和种族相关联的性别差异污名之间的分离。这种分化似乎对每个人都是一种胜利。

作者注:

[5]

我借用Janet Halley的术语 "分化/融合"(divergence/convergence)来代指两种对立的策略,以处理性别- 性取向的多样性、流动性和不同的社会污名。见 Janet Halley, Split Decisions:How and Why to Take a Break from Feminism (Princeton, 2008)。

[6]

Esther Newton, Mother Camp: Female Impersonators in America (Chicago, 1979); Joanne Meyerowitz, How Sex Changed: A History of Transsexuality in the United States (Cambridge, MA, 2002);

David Valentine, Imagining Transgender: An Ethnography of a Category (Durham, NC, 2007). ‘‘overt’’ 和相对的 ‘‘covert’’是Newton提出的术语

译者注:

[II]

一直穿着变装的被指派男性

[III]

服用雌激素的被指派男性

[IV]

“Screaming queens”是一个俚语,用于描述那些在性别表达上非常夸张、公开和醒目的男同性恋或跨性别者,尤其是那些敢于公开展示他们的女性化特质和性取向的人

顺/跨二元

在2008年左右,受过教育的年轻的跨性别者和盟友们迅速接受了“顺”(cis)这个字(顺性别(cisgender)的缩写),它具体化了跨性别者与其ta人之间在之前未被说明的二元关系。正如A. Finn Enke所解释的,顺性别一词是生物学家 Dana Leland Defosse在1994创造的。 [7] 这个术语的科学的起源选用了鲜为人知的拉丁语前缀“cis-”,其含义是“留在原位的”。随后,少数跨性别者开始使用这个听起来很专业的术语,但没有人预料到它会流行起来——直到它真正流行起来之前。“顺性别”一词的早期使用者,例如Enke,把这一术语理解为对一组常见假设的未被发现的优待和特权的分析:性别(gender)是明显可见的,性生理特征(sex)是不可改变的,性别是性生理特征的自然的生物学的表达。然而,2008年左右流行起来的“cisgender”的版本,既不是用来分析特权的工具,也不是用于性(gender)和性生理特征(sex)的规范技术的术语,而是作为所有非跨性别人群的一个身份类别。作为一种身份认同的目的,“顺”(cis)给那些不想进行性别过渡的人打上一个常态化的标签。然而,它让跨性别者和其它人之间的对立更加僵化了。很快,顺/跨二元被重新解释为本体论的真相。只有被分类为“跨性别”的人才渴望性别过渡并展现出性别表达上的差异———其余的顺性别者则对自己的生理状态和社会性别角色感到十分满意。

我们可以将1998年巴特勒对女同性恋理论中模仿异性恋位置的质疑延伸到今天顺性别的角色当中。“这里说的异性恋的背景是什么?当我们提到规范的异性恋时,我们真的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巴特勒问道,“我们是否将异性恋建构为一个规范的整体,以此来凸显非异性恋的多样性,并且渴望它成为一种清晰的、明确的对异性恋的反对力量?” [8] 简而言之,我们是否将顺性别理想化为不受任何性别问题的困扰,就像我们把异性恋理想化为不参杂任何一点同性情欲的存在一样。如果真的是这么简单的话,那么我们可能会发现顺性别人的顺并不像我们期待的顺/跨二元对立一样直接。毕竟,Jane Ward的研究清楚地表明,当今美国白人男性和女性中,自认为异性恋者之间的同性性行为是普遍存在的。 ** [9] ** 顺性别作为一个分类来说,可以和异性恋一样不纯吗?问这个问题并不代表跨性别者和同性恋是对称的术语。虽然说某种程度上的同性欲望十分普遍,几乎无处不在,但是我认为,只有一小部分的非跨性别自我认同人群秘密的怀有改变自身生理状态的欲望。然而,这种基本的身体上的不对称性被基于同性恋/异性恋分类和定义的身份模型所扭曲。那么,要讲述顺性别的故事的话我们就必须回顾并解释异性恋历史的偶然性。

作者注:

[7]

A. Finn Enke, ‘‘The Education of Little Cis: Cisgender and the Discipline of Opposing Bodies,’’ in The Transgender Studies Reader 2, ed. Aren Aizura and Susan Stryker (New York, 2013), 234–47.

[8]

Butler, ‘‘Afterword,’’ 226.

[9]

Jane Ward, Not Gay: Sex between Straight White Men (New York, 2015).

异性恋的虚幻特权

正如Jonathan Ned Katz向我们展示的那样,异性恋(heterosexuality)这个概念是为了相对于同性恋来说的迟来的基准范式。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的精神病学家和性学家首先把同性恋定义为“ 异常(abnormal)”。如果同性恋这个概念被用来描述一类有着异常和病态的同性欲望的人的话,那么接踵而来的众多认识论问题之一就是没有一个概念可以被称为对异性的正常的,健康的欲望。 ** [10] **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异性恋会是在同性恋之后才被想出来的说辞,这说明这个词的发明纯粹是因为意识形态的需要。虽然异性恋是一种被虚构出来的理想化的取向,但是在今天却被成为一种对异性的排他的、正常的、健康的取向,这在现实中几乎不存在。异性恋的第一个悖论是它将基于男女之间不平等的物质权力的两性关系形式定义为“健康”和“正常”,因此,女权主义学者Catharine A. MacKinnon等人分析了基于施虐/受虐、渴望/厌恶、性行为/强奸等相互影响的性心理。将父权制和性别歧视的因素重新纳入到异性恋的背景中来考虑,就会发现异性恋是一种反常的性欲形式,之所以它被称为一种“健康”的形式只是因为它在数量上的统计优势和普遍的理想化。异性恋的第二个悖论是,我敢打赌,哪怕是以欺凌或玩闹的形式表现出来的都算,没有任何一个异性恋者敢说自己从未有过同性性欲望或者和同性有过性行为。异性恋作为一种排他的性取向一直是很荒诞的事情,性学的许多历史可以被重新叙述为是一个为许多看似“正常”的人与同性发生过性关系这一事实进行合理化的尝试。巴特勒认为,每当酷儿想把酷儿/男同/女同和异性恋区分开来的时候,都会加固存粹且未经质疑的异性恋的理想化处境。深入来说,我们可以认为,异性恋所拥有的虚幻性特权正是使得人们能够在有同性恋行为和欲望的情况下,甚至是明知有这些行为和欲望的情况下,仍然声称自己是异性恋的原因。因为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是声称自己是异性恋是一种追求理想化的常态化的手段。就像Jane Ward提出的强有力的观点一样,异性恋不是一种自然存在的性取向,而是一种“文化”。在直人文化(straight culture)中感到舒服以及“宾至如归”要比一种排他性的对于“相反的”性别的渴望更能说明一个人是异性恋。

异性恋的史前史揭示了这种状况形成的原因。在异性恋出现之前,有性别常规者,也有性别多样人群——仙子 ** [V] ** 、皇后 ** [VI] ** 、铁t、双重性别(“"He- shes”"这个术语在历史和文化语境中通常用来描述那些可能被看作具有男性和女性双重性别特征的人)、间性人和性别中性群体(sexual intermediaries)。从定义上来说,有符合规范的男子气概的男人是正常的(至少在性别- 取向方面),即使他们和仙子或者女王发生(有男子气概的、插入式的)性关系。 ** [11] ** (在不同情况下,女性被认为是没有性欲的,可以做出多样性行为的 ** [VII] ** ,或者只对他人的性挑逗做出反应的,她们总是更难适应正常或反常的性规范或者把性欲视为一种取向。)因此,许多性别表达常态的人不想仅仅因为ta们的(符合性别规范的)同性性行为而将自己重新归类为性别异常者。然而,如果说同性恋/异性恋的二元论有受害者的话,那么这些受害者不是性别表达常态的人,而是跨性别女性。如果说,在异性恋出现之前,任何一个性别表达正常的男人都渴望一个仙子,这并不会削弱(甚至还可能会增强)他们的男子气概,那么现在被跨性别女性吸引的异性恋男性可能会针对跨性别者做出一些极端暴力行为从而保护他们的异性恋男性的身份。因此,针对跨性别者的暴力行为可能是同性恋/异性恋分化的结果之一。

作者注:

[10]

See Jonathan Ned Katz, The Invention of Heterosexuality (New York, 1995).

[11]

George Chauncey, for instance, demonstrates that this was the case among working-class men in New York City from the late nineteenth century through the 1930s. See George Chauncey, Gay New York: Gender, Urban Culture, and the Making of the Gay Male World, 1890–1940 (New York, 1994).

译者注:

[V]

“"fairies”,这个词在历史上常被用于描述在性别表达上较为柔和或女性化的男性或者男同

[VI]

“queens”,通常指的是男性同性恋者中表现出较为女性化特征的一群人,特别是那些参与到变装或拖鞋表演文化中的男性同性恋者。这个词在LGBTQ+社区中被广泛使用,尤其是在描述那些在社会活动、表演或者个人风格中敢于表达自己女性化特征的男同性恋者

[VII]

“polymorphously perverse”,多样性变态,这一术语最初由弗洛伊德提出,用以描述儿童的性欲为非特定于生殖器的、多样化的形式,即儿童能从各种非性器官的身体接触中获得快感。在成人心理学和性学讨论中,这个词组有时用来描述成人的性行为表现出的多样性和非常规性

酷儿历史所失去的

顺性别(cisgender)这个概念的出现与异性恋的出现都有相似的模式。变性(transsexuality),是在20世纪50年代被创造出来的词语,作为一种想改变生理性别的奇怪欲望的医学诊断。大约40年后,跨性别者(transgender)这一词汇被创造,试图围绕一种被去病化了的想要被重新性别化(differently gendered)的渴望来打造政治意识和集体意识。与“异性恋”一样,“顺性别”一词的出现也很晚,它的含义从分析顺性别的性别规范和特权转变为对一种假设的,用来与跨性别(Transgender)来形成对立的一个“正常”的类别的命名。问题在于,与此同时,跨性别者一词的含义也发生了改变,从一个对各种性别偏移(gender- bending)的政治化涵盖性术语转变为一个描述某人的性别认同与其指派性别不一致的中性描述。此外,这种对跨性别者的新定义实际上更多回到了20世纪中叶性学和精神病学关于性别的理论,这些理论是间性人(intersex)医疗暴力的基础。 ** [12] ** 这一系列新词和定义的转变导致的后果之一是顺性别/跨性别二元论中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缺。跨性别者(最初是指任何表现的和性别规范不一致的人,但现在在非正式的语境下仅指那些想要进行性别过渡(transition)的人)已经变成了唯一的性别表达多样人群,其他人都是顺性别。那么那些不希望进行性别过渡的性别多样人群都怎么样了?换句话说,那些过去被称为仙子、女王和假小子的人现在的命运都是什么?

实际上,由于女同文化中对男子气概的高度重视以及指派女性和被指派女性总体上不太适应性取向霸权这两个原因,铁t依旧很常见。那么,真正的问题是,仙女和皇后们上哪去了?毫无疑问,很多人要么选择进行性别过渡,要么选择变成一种相对没有被污名化的同性恋形式——性别表达典型的同性恋。考虑到男同中男性气质的色情和文化价值,不渴望进行性别过渡的女性化男同已经成为了一种悖论。尽管刻板印象中的男同在男同文化中很少被当作欲望的对象(口号“拒胖,拒母,拒亚洲人”/‘‘no fats, no femmes, no Asians’’是gay文化中“优找优”/‘‘masc 4 masc’’)的体现,并且在当下是一种霸权),带有女性气质的男同已经“成为历史”,让人想起了过去的同性恋,现在都没有一个确定的术语来形容他们,更不用说公开表达对他们的喜爱了。 ** [13] ** 看看男同约炮软件Grindr上的分类(tribe)就知道了,给阴柔特质的男同和喜欢这种的人的分类已经没有了,反而倒是有了“跨儿”(trans)这个分类。性别表达比较阴柔的男人已经成为了在情色意味上无足轻重的东西,他们被渴望,但大多数情况下不是因为他们身上的女性气质。他们是顺/跨和同性恋/异性恋二元对立的产物:如果说,在20世纪早期,任何正常的男人都会对他们产生欲望,但现在,是异性恋的男性就不被允许这样了,而男同当中也很少会有人会对他们动情了。

作者注:

[12]

关于针对双性人的医疗暴力,参见Hil Malatino, Queer Embodiment: Monstrosity, Medical Violence, and Intersex Experience (Lincoln, 2019).

[13]

Kadji Amin, Disturbing Attachments: Genet, Modern Pederasty, and Queer History (Durham, NC, 2017), 127.

进入“非二元”时代

这就是考虑不周全的分类体系所带来的后果,这种分类方法试图将人们简单粗暴地划分为顺性别和跨性别,不仅违悖了事实,也是对整个酷儿历史的侮辱。就这样,直到最近,为了应对通过差异化策略处理性别二元分类带来的紧张关系,顺性别/跨性别的区分衍生出了第三个术语,非二元(nonbinary),它与它之前很少被使用的前身——性别酷儿(genderqueer)——不同,它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像野火一样烧了起来。最初,非二元——一个形容所有既不认为自己是男性也不认为自己是女性的人的伞式名词——为所有处在顺/跨二元的模糊边缘的“孤儿”们提供了一个他们急需的家。但是,越来越多声称自己是非二元的人,ta们的外表和行为方式与普通的男同女同,甚至是与普通的异性恋没有什么区别。虽然,Miley Cyrus、Courtney Stodden和Sam Smith最近因为出柜为非二元登上了头条,但这种情况并不局限在富人或者名人身上。特雷弗项目 ** [VIII] ** 2021年的一项调查估计,在美国13-24岁的LGBTQ青少年群体中,26%的人现在的自我认同是非二元性别,这是个对于那些教授酷儿/跨性别相关课题的学者来说很熟悉的数字。 ** [14] **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说在21世纪初,性别酷儿(genderqueer)是一个没法被想象能去套用给任何人的词的话,那今天的非二元(nonbinary)又是怎么成为这样一个如此普遍且看起来几乎能套用给任何人的词的呢?

非二元身份普遍化的一个先决条件是跨性别对顺性别的理想化。再次引用巴特勒的话:我们是否已经将顺性别构建为一个规范的整体,以便凸显跨性别和非二元的身份认同的多样性,并将其看作一种未经污染的,明确的性别反对力量?答案只能是大声响亮的肯定。请记住,顺性别不是,也从来都不会是一种社会身份认同。和异性恋一样,顺性别也是凭空捏造出来的对立面。但也不是说不存在不想进行性别过渡(transition)的非跨性别者,当然,如果这就是顺性别的定义的话,那就万事大吉了。然而这只是对跨性别的一个通俗的定义的对立面,并不是“官方”的定义。《牛津英语词典》将跨性别者定义为:“一个人的自我认同和感受到的性别(gender)与其出生时的性别(sex)不相符,或者不符合传统印象中的性别(sex)和性别角色(gender)。” ** [15] ** 在一个清晰且合乎逻辑的对比中,顺性别被定义为“指个人的性别感受和自我认同与其出生时被赋予的性别(sex)和性别角色(gender)相符(与跨性别形成对比)。” ** [16 ** ] 类似的定义在互联网和社交媒体上激增,这些地方都是年轻人获取性/别(sex- gender)认知方面的知识的的主要来源。令人惊讶的是,顺性别者(以及“官方意义上的”跨性别者)现在仅仅被定义为“个人身份认同”的问题。但是,一个性别表达典型的人如何与自己的性别认同建立起联系呢?在大多数情况下,性别表达典型的人从来不需要考虑自己的性别认同,当他们向内心寻求自己与性别认同的联系的感觉时,他们很可能会发现那里是一片空白。当他们真的找到了关于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的感觉的时候,它有可能是及其矛盾的——怎么可能不是呢,毕竟这些术语是父权制下的性别期待和种族化文明化的区分的产物呀。尽管他们可能听说过跨性别的性别焦虑,但他们仍会徒劳地去找寻一种本就不存在的能指明顺性别性的感觉。原因是,顺性别这种所谓一个人的自我认同和指派性别之间连任何缝隙,任何矛盾,任何束缚都没有的如此的一致的概念根本就是一个幻想,现在是,也从来都是。从来没有人有过这种感觉。我们跨性别者发明了顺性别的幻想,作为我们经历过的极端的性别和生理状态上的不适(gendered and sexed discomfort)的对立面。我们是把顺性别给理想化的系铃人之一,所以我们也一定程度上地需要去充当这个解铃人。就如同顺性别这个概念还不够糟糕一样,非二元话语又创造出一个新的虚构的对立面。正如同性恋孕育了理想化的异性恋,跨性别者孕育了理想化的顺性别一样,非二元也孕育出了理想化的二元身份作为其在一个二元对立中的对立面(很讽刺吧?)。如果一个自我认同为非二元的人既不认为自己是男人也不认为自己是女人,那么,自我认同为二元性别的人不仅会认为自己是男人或者女人,并且还是(从含义上来说)以一种“二元”的方式来认同。也就是说,不存在任何交叉性别的感受或者身份认同。问题是,按照这样去理解的话,那就没有人是二元的,无论是通常来说于非二元相对应的“二元跨性别者”还是“二元顺性别者”,ta们永远都不会选择用这个词来描述ta们自己或者ta们和性别角色(gender)的关系。确实,如果非二元身份这个概念要是大行其道的话,那想当然二元身份就不会了。无论跨性别还是顺性别,几乎没有人去认知为二元性别,也不会觉得能用得上这个术语来去描述自己与性别(gender)体验的关系。二元性,从一个超乎顺性别和异性恋的语境来说,是一个被理想化的对立面,而不是一种真实存在的生活状态。

非二元这一话语也将关于性别的自我认同带到了跨儿们从未预想到的地方。如果说,跨儿们用自我认同这一话语来确保我们无论是在医学上还是社会上,都可以获得对于选择进行性别过渡(transition)的尊重。那么非二元这一话语就消除了进行性别过渡的必要性。当代的非二元话语坚定地认为非二元性别者可以有为数诸多的面貌,ta们并不需要通过对服装、发型、代词或者任何社会性的性别符号的选择来进行外在表达。 ** [17 ** ** ] ** 一些人习惯于用非男即女的方法来归类ta们见到的所有人,哪怕是面对很明显难以归类为或男或女的性别表达多样化的人,ta们也会下意识地去用这套二元的性别化方法。而非二元性别者的这个原则可能就是作为对此的反抗而出现的。作为一种回应,非二元一词加倍强调了性别作为一种内在的,精神的认同的概念,并且推导出,无论外在表现如何,非二元身份认同都是“成立的”。虽然许多非二元的确想要通过改变自己的外表来抵制二元性别的期待,但随着性别自我认同的广泛讨论,越来越多的人不会这样做了。

这些事件的发生汇集为越来越多的非二元的出现创造了一个更为宽松,普遍的环境。因为如果根据相对法则来说,一个人必须是二元的,或者非二元的,并且,在对《性别麻烦》的普遍的误解的延伸中,做一个非二元是激进的,做二元是保守的,这样来说越来越多的人会选择并且将继续选择非二元的身份。这点尤其真实,因为非二元身份的成本极低。非二元所需要做的所有事情就是认同自己为非二元,没有人仅仅因为自己认同为非二元而受到攻击,被监禁,被赶出家门,或者受到歧视。目前对于非二元身份最流行的解释之一是,实际上它不是一种额外的性别,而是一种视角或者信仰——一种将性别视为光谱性的或没有边界的选择,而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 ** [18] ** 直到今天,我遇到过的自称为非二元的人包括:一位研究过佛教的白人被指派女性,认为从本体论的角度来说,性别不是二元对立的;一些对父权制下的性别期望感到不适的被指派女性的女权主义者;一些已经完成性别过渡的跨性别者希望“出柜”为跨儿并且公开宣称ta们的生命历史不仅仅有关单一性别;一些希望将“殖民主义下的二元性别”去殖民化的棕色人种;一些对ta们来说对黑人去性别化的历史导致黑人属性会排斥顺性别状态的黑人。 ** [19] ** 根据这个逻辑,所有“觉醒”(woke)的人都应该是非二元;只有在政治上倒退的人才会认同二元性别,更不用说完全相信二元性别了。

不是说这些人关于性别的理念和感受有什么问题。与当下进步的性别话语(gender discourse)相左,我要质疑的是,一个人对于性别(gender)的政治思想、个人感受,或者理念能否成为性别分类的基础。像语言一样,性别分类——包括跨性别,顺性别和非二元——是社会的和人际的,而不是个人的;这才是所赋予它们意义的。如果不是这样,跨性别和非二元性别人就不会觉得有必要向世界宣布我们的性别,就像我们没有必要宣布我们最喜欢的颜色一样。在社会层面来讲最重要的是性别过渡——一种社会性别分类上的转变,无论ta们可能是什么——不是自我认同这样个人的、感觉上的,因为这些感觉对于社会分类来说是高度虚幻且不稳定的。自我认同是使一个个体与社会之间的间隔变得更显而易见的心理过程;这并不是它们之间的缝合处。或者,正如巴特勒所说“自我认同不等于身份”,这中间的区别在非二元话语中已经被遗忘了。 ** [20] ** 虽然性别政治具有社会相关的意义,但是只有在新自由主义将身份作为所有政治的基础之后,宣布一个人的性别政治作为一种身份——非二元——而不是简单地把这些性别政治付诸实践的这件事才显得必要。因此,我们有必要去修复由顺/跨二元对立所造成的历史创伤。我们需要为那些想要从男人/女人过渡(transition)到其他分类上的人去基于不光是自我认知,也涵盖其展现和行为来创造一个或更多个可被社会辨识的性别分类。且得是要有积极的社会意义的分类,而不是像现在的非二元这样缺乏积极社会意义的存在。

作者注:

[14]

‘‘National Survey on LGBTQ Youth Mental Health 2021,’’ https://www.TheTrevorProject.org/survey-2021/.

[15]

OED Online, s.v. ‘‘transgender, adj.’’

[16]

OED Online, s.v. ‘‘cisgender, adj.’’

[17]

参考,例如, Meredith Talusan, ‘‘This Is What Gender-Nonbinary People Look Like,’’ them, November 19, 2017, https://www.them.us/story/this-is-whatgender- nonbinary-people-look-like.

[18]

Jennalynn Fung, ‘‘What It Means to Be Non-Binary,’’ Teen Vogue, June 1, 2021, https://www.teenvogue.com/story/what-it-means-to-be-non-binary.

[19]

黑人与非二元身份的关系无疑是最有趣的,值得进一步研究。有时,黑人非二元身份者会打破非二元身份论述的自体论倾向,宣称非二元身份是反黑人种族化的结果。

[20]

Butler, ‘‘Afterword,’’ 227.

译者注:

[VIII]

Trevor Project是一家成立于1998年的美国非营利组织。该组织的既定目标是为青少酷儿提供危机干预和自杀预防服务,并为家长和教育工作者提供指导和资源,以促进安全、接受和包容的环境

砸烂西方话语下的身份认同机制

正如我的意外史简述中所写的那样,我们并没有从一个僵化且贫乏的性别体系转变为一个灵活且细致的体系。正相反,西方的性别(gender)-性向(sexuality)的历史一直是通过差异化的方法作为一种管理分类上的不稳定的手段,从异性恋到顺性别到非二元,创造出了日益理想化和难以适应的规范类别。这是一部将性别越来越深埋藏在个人内心深处的历史,它越来越否认与社会的关系。如果说巴特勒在《性别麻烦》中批评的是将内在核心全部归因于社会理想的性别的被迫操演,那么到了2022年,性别身份的虚构核心已经开始拥有了自己的生命。性别身份被设想为不是社会的衍生物,而是完全独立于社会的,在某种程度上它可能与一个人所表现出来的实际性别完全相反(femme AFAB【出生时被指派的女性】非二元身份的普及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今天,“性别认同”指的是一种核心的自我体验,它不需要表达,不需要具象化,也不需要共同点,也不需要与其他人在现实世界中生活的性别有任何共性——这种情况在互联网上传播的一些微身份(microidentity)中尤为明显。在这种意义上,当代的性别身份是西方的自由主义幻想中自我决定的“自我本体论(autological)”的神化,这种规范化理想只有在与“系谱的”自我相对立,被社会联系(social bond)过度决定,并归属到被种族化的人们和原住民身份的人们身上时,才具有意义。 ** [21] ** 因此,非二元身份并不像某些非二元性别的人所认为的那样,是对殖民主义下的二元性别的激进拒绝。因为西方的二元思想支配了西方性/别的类别(gender- sexual categories)发展的每一步,为每一个被创造出来的新的分类生成一个理想化的对立面。然而,支配非二元思想的核心二元对立,与其说是二元与非二元之间的区别,不如说是西方思想中基础性的对立,即自我本体的主权个体与非自选的社会谱系联系之间的对立。因此,很难想象有什么身份比当代的非二元身份更局限于西方、更不具有去殖民化特性。

然而,我的意外史简述也表明了,在非二元身份和这个词语上所存在的任何问题都不该单单归于非二元性别的人们身上。按照福福柯谱系学的教训,它们是一系列历史意外缓慢积累的后果。总的来说,它们是以下几点的产物:①向分化法的转向,作为管理不完善的性别身份分类的一种手段;②使用二元思维来制造虚构的对立面(异性恋,顺性别,非二元),这些对立面的不适应性又催化了进一步分化的身份,这些身份又产生了新的虚构的对立面,如此循环往复;③这些身份的理想化;以及④(西方的、笛卡尔的、性学的)性别是心理的而不是社会的这一观点的普及。

我建议我们干脆就把这台不断生产身份的机器砸烂。鉴于非二元不是一个真正的社会类别,而是一个没有积极的实际的社会意义的巨大伞式名词,那么可能就有必要去产生新的身份。然而,我们可以通过拒绝为每个术语创造一个虚构的对立面的方式来摒弃西方的二元和分类学思维。我们可以抛弃性别(gender)纯粹是心理上的概念的这一想法,转而去努力为女性化的被指派男性创造一个宜居的、有价值的、清晰的社会类别(考虑到男性气质的高度文化和色情价值,给男性化的被指派女性留出的空间可能永远存在)。最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停止理想化(并试图命名)某些版本的范式性别,并且我们可以完全拒绝使用‘二元’和‘顺性别’这些误导性的术语。正如从未有过没有同性恋欲望的异性恋一样,也从未有过脱离交叉认同或性别非典型特征的顺或二元性别(cis- or binary)。正如巴特勒所写:

这条线本要让直女和女同间泾渭分明,却恰恰被它所寻求排除的东西所晕染。 划出这条线界定了不同的身份,也让这条线成为了一道楚河汉界,但墨水却穿个这个界限晕染开来,模糊了这条分界线。 ** [22] **

分类很难保证其纯粹性。对于一个社会身份分类,完全不感到矛盾地认为它可以准确地描述自己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从一开始就不是跨性别者或跨性别政治的目标。这样一来问题就会是我们能否培养出对身份类别分类的不纯粹性及无法避免的不匹配性的容忍,而不是不断将问题推迟,制造越来越多的术语,追求一种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即社会类别能够与个体心理的独特性相匹配。为了实现所有这些,我们首先必须放弃这样的幻想,即性别是自我认知、自我表达和真实性的手段,而不是一个共享的、因此不完美的社会模式。这意味着我们要发展一个没有性别认同这个概念的强大跨性别政治和话语。

作者注:

[21]

Elizabeth Povinelli, The Empire of Love: Toward a Theory of Intimacy, Genealogy,and Carnality (Durham, NC, 2006); Aniruddha Dutta, ‘‘Allegories of Gender:Transgender Autology versus Transracialism,’’ Atlantis: Critical Studies in Gender Culture & Social Justice 39, no. 2 (2018): 86–98.

[22]

Butler, ‘‘Afterword,’’ 228.

译后记

刚开始想翻译这篇文章是因为一次和朋友聊到我被人“指控”不尊重ta的性别代词,我开始和朋友讨论性别代词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们在使用代词时我们究竟在说什么。于是朋友就提到了这篇文章。说实话,看完这篇文章,我脑子里第一个出现的念头就是,如果对于“带有女性气质的gay”的称呼“被发明”出来的话,我现在的自我认同还会不会是非二元泛浪漫无性恋(我每段时间都会这样想一下,当然答案依旧是很坚定的是)。当然,这不是这篇文章想要讨论的主要内容,我相信很多人在看完这篇文章之后都会被trigger到,包括我自己。如果说,跨性别、非二元等词语的发明是西方身份政治的巨大陷阱,那我们如何才能做到在尊重酷儿们的性别认同的同时不掉入这种陷阱呢。我觉得这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不可能的,那我们是否可以退而求其次思考一下这些词语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们在要求别人尊重我们性别代词的情况下,别人真的会尊重我们的性别吗,这些词语的使用真的让我们的社群变得更包容了吗?

说实话,刚开始觉醒自己性别身份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在gay社群内部感到被包容,我只觉得每一处都让我透露着不舒服,即便是现在网上开始了“审美多元”的热潮,gay社群内部依旧让我感到不舒服,因为我们都知道这太虚假了。即便我现在的自我认同是“非二元泛浪漫无性恋”,这依旧让我感到无所适从,因为我并不渴望进行性别过渡,因此我没办法融入跨性别社群;我不知道我的性欲是什么,所以我也无法融入无性恋社群;我也没法完全融入女同社群,我更没法融入男同社群,我只能感到被排斥。我无数次的和朋友说过这样的话:“如果我可以融入任何一个社群,我绝对不会选择‘当’酷儿/非二元”。但是我知道这只是我的一种存在焦虑,它不是我,以及任何一个非二元酷儿可以选择的事情。

我说这些话不是在否认非二元的身份焦虑或者身体焦虑,因为它在我身上也是深深的存在着的,我说这些话是因为至少对我来说这些焦虑是没有办法通过不断地在词语上的细分去缓解的,当然“命名”这种行为是有意义的,它至少让问题变得“可见”了,但是词语上的细分是没有尽头且无意义的,创造越来越多的词语让我们看似可以描述自己真的会让我们的处境变得更好吗,从个人层面来讲它真的会带给我们更少的焦虑吗。我不知道。但至少这套对我是行不通的,因为我身上存在着一些始终无法被言说的部分,我羡慕那些通过酷儿理论或者平权运动可以完全理解/解释自身的人, ta们可以在某种语言体系内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但是我认为这不是酷儿理论的意义——为每个“性别”创造一个可以容身的位置,这有点像在通知我,你可以上桌吃饭了。不,我拒绝,我要自己放桌子,自己开饭,这是我作为酷儿存在的意义。

最后想摘一段话送给大家,来自例外状态的播客:“我们作为酷儿,不必去自证自身的连贯性,我们可以从逃离进步主义和教条主义的闲散和游离开始,去进行自己命运的,在黑暗之上的书写,去构建每一种身份,去打破成见的复杂和无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