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外访谈|为了向家人出柜,TA做了一款游戏


《回家旅途》,关于爱与真心的旅程(文末提供下载链接)

Purple给我最大的影响是: 要勇敢“发现枷锁,打破它” 。
遇到Purple前,我就一直在寻找做自己的勇气。那时候,因为身边没有认识的性少数伙伴,我只能自己在网上搜索“同性恋”,看大家的留言和评论。在大部分谩骂声中,我偶尔能看到支持“自由平等,包容少数”的文字。虽然这确实是黑暗中的光,但我仍然感觉,自己是孤身一人的,是在“主流”之外的,是需要被“关爱和包容”的弱者。那种身处“主流”之外的污名感,让我始终小心翼翼地做好伪装,拼命想要成为“主流”中的一员。

《回家旅途》中模拟了互联网的讨论(文末提供下载链接)
直到加入Purple,我才慢慢卸下这种自我污名,为骄傲自豪地做自己找到理论支撑。
Purple里有许多思想很有深度的伙伴。他们运用马克思主义告诉我们, 性别性向污名的背后,其实是一切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 空喊“自由平等”是没用的,只有身体力行地去消除这些压迫,才能真正消除污名和歧视。
这种思想,给我带来影响是很深远的。我能想象,假如没有Purple,我的人生轨迹可能完全不同。我或许会像身边很多人那样,功利地读书刷绩点,拼命塑造一个被社会认同的身份,努力挤进“主流”不被落下。但其实,这些条条框框,本是莫须有的。
Purple的很多伙伴都很勇敢地打破这些框架。其实, 所谓主流和非主流,边缘和不边缘都是人为划定的。 只要跳出这种体系,做一个别人眼里“社会最边缘的人”,也可以非常快乐地活。
工作后,Purple的大家也常常会启发我,让我跳出一个社畜的视角去审视自己遇到的问题。有点像《社会学的想象力》这本书讲的,很多看似是个人的困扰,其实是整个社会的结构性的问题。比如,我和朋友们都发现,很少有人工作是快乐的。但其实这问题不在于我们,当前的整个结构,就没有给我们实现个人价值提供空间,而是把我们视作韭菜。但即使是这样,如果认清这一点,我们可以选择做一个有思想的韭菜,被倔强地割掉。

《彩虹旅途》的创作动机是我今年除夕的时候和家里出了柜。
2015年的时候一个亲戚就跟我说,我爸问他觉得我喜欢女孩子吗?可能因为当时我转了一篇 Purple的推送。放假回家路上,我爸在车上说了一路关于同性恋的话题,他讲一些有关同性恋污名化的内容来“警示”我。
在出柜前两年,我就开始和家里 铺垫不婚主义 ,但是在我爸妈那里,不结婚这件事情没法逻辑自洽,必须要一个理由,不然他们就会说你这个想法是从哪里来的,你未来的日子怎么过。虽然这些问题能够一一反驳,但实际上我自己说出来也会没底气,因为这不是我内心最根本的原因。
** 直到今年除夕,我和我爸出柜了。 ** 我爸当时沉默了很久,简单问了我几个问题,就没有再交流。过了两周的一个周末他找我单独聊天,聊了很久,说他看了一些资料之后觉得还是能够理解我,知道这么多年来自己走自我认同这种路很辛苦,身边很多人不了解,自己藏着掖着,会特别难受……
但我仍然没有跟妈妈出柜,而且我爸也觉得这要慢慢来。所以我当时是带着两种比较交叠的心情,一个是被我爸理解和支持而感动,而且一路上遇到了很多很多特别nice的人,包括2015年开始加入Purple之后,一路上都是觉得身边的爱还是很多的。另外一方面是还有一个更大的挑战,因为我还没有和我妈出柜,而且和我妈出柜的话应该更难一些。
从家里回来之后的当天晚上的时候想到要做一个游戏。
我爸妈都60多岁了,他们在接受能力上,包括阅读长篇的文字方面有困难,而且网络上关于同性恋的各种信息,能给你一种毒教材的感觉。我也想过带他们一起看电影了解一下,比如《天佑鲍比》或者《喜宴》,但我把它们各看了两遍,我觉得爸妈只要想问都能有另外问的办法,比如说《喜宴》,他们就能说“你看他们这不是也有孩子了吗?”另外,我妈看电影的话也是比较难看下去的,她比较适合看电视剧这种慢节奏、完全连续的。
这时候我就想着,小时候其实爸妈都会买一些故事书带着孩子慢慢地读。我当时的想法就是我成长路上这些的故事, 我能不能把它们做成一本专门给我妈的故事书,让我妈能够在玩的时候了解到我长大的一步步是怎么想的?
所以最后这个游戏节奏很慢,没有任何复杂的玩法。有一些朋友向我反馈过这个游戏太慢了,这是因为它的用户群体不是我们这样的年轻的、已经了解的人,而是那些一知半解的、年纪偏大的人。说实话,虽然我之前的工作是做产品,但是我在开始做这个游戏的时候, 只锚定了一个用户,就是我妈。
我本来是准备5月份把这个东西准备好给我妈,让她来了解我过去成长故事。第一章是关于我成长的时候的一些困惑,第二章是我在学校的同伴小班中了解到的,其实同性恋不是罕见的事情,也不是疾病。

《回家旅途》的章节(文末提供下载链接)
结果刚完成前两章时的某一天,我突然收到我妈电话,电话那边她哭得特别难受,她说:你之前都做了什么事情?你爸爸已经把这些事都告诉我了,你看看你做的事都是啥事啊?
我感觉她可能根本不相信有同性恋这回事。什么不想结婚,她以为就是孩子比较小,还以为自己可以不结婚,不知道结婚的意义有多么重,慢慢就会懂事。其实之前2017和2018年带我妈来看美毕业生展览的时候,还有同性恋的主题和作品,她当时看到也会知道这些,但对他们来说好像这是一种文学上的,或者说一种比较遥远的事——可能有,但不是我们中国的事情,跟我没关系,根本想不到自己家孩子,甚至也想不到自己邻居家孩子,在生活范围里面它不存在。
我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游戏后面的故事,所以我先找了一些同性恋亲友会写给父母的文章,他们现在叫出色伙伴。另外,我写了一封信,把很多我想说的故事和爸妈来探讨。妈妈终于回信表示理解了不少,我心里的石头也算落了地。
那个周末我给妈妈玩了这个游戏已经做好的第一章和第二章。
我的第一章是一个孩子逐渐成长的过程。很多人家里会有那种身高墙,每年或者每几个月在那个墙上画一笔,标记这个孩子长多高。在我家里是有这样一面墙的,我就把那面墙做成游戏的第一章,把身高的记录刮开,让她回想起孩子长大的过程。

《回家旅途》第一章:身高墙(文末提供下载链接)
玩第一章的时候她的感觉还是,哎,孩子长大了又有什么用呢?但后来玩到第二章的时候,当时有一句话是“那是我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说我不是怪物,也不是孤身一人”,到这里我妈就说: “谁说你是怪物了?”
我妈开始慢慢地思考。开始她想:这个东西好可怕,我孩子怎么会是这样的情况?她完全无法去用逻辑来思考这会有怎样的后果,这完全是一种很可怕的、不可触及的事情。但是当我提到从小到大的发小其实也是同性恋,身边在学校里,大概有5%到8%的同学都自认为是同性恋或双性恋。提到这些之后,她会开始好奇,怎么人会这么多。然后我们的交流就越来越多,越来越理性。
** 其实出柜这件事情让我和爸妈的关系也有了一些变化, ** 因为之前我是特别回避这种个人的情感选择、兴趣或者说未来的人生规划方面的交流。他们都是挺好奇的,但因为我一直是跟他们说不婚主义,他们没法理解,我们就基本没法交流下去。但出柜之后每天打电话我其实是想确认一下他们睡没睡好,因为我能感觉到他们实际上起码得有那么三四周还是在失眠或者晚上睡不好。所以我感觉出柜这个事情,在我这种个别的情况下,还是让我和爸妈的关系走得更近了一些,起码一些心声会跟他们说。
我出柜的时候,爸妈言语激烈,会让我感觉心里难受。其实我自己很多时候情绪一上来也会想,想着你们怎么不理解我,那看起来你们并不是真的关心我,只是关心一个幻象了!
但当时我会努力地告诉自己, 爸妈他们其实都活在自己从小到大成长起来这段历史的局限性里,他们看到世界其实都是他们长辈给他们描绘起来的,他们不知道我们怎么想。 他们经历的年代不一样,他们努力工作,可能心里不会想着自己的快乐或自由,其实他们也是受害者。所以我这个时候就会想着一定要自己把心放下,想到他们是过往的经历里,他们并不了解这些事情,他们无论说了什么都不是他们的错,就像我们很多时候不会想我们自己是错的人。
有些时候只要还建立在我们是想和父母去缓和关系,而且父母也想和我们去缓和关系这种基础上,我想去努力把他们当做孩子,慢慢带他们去了解这些事情,慢慢去除误解。
其实这个事儿可能不仅仅是和父母交流,日常生活中和朋友之间也是,我们都活在历史的局限性里,像现在如果是2013年入学的朋友们可能会觉得在学校里有一个同性恋的讲座还挺正常的,但是现在新入学的小伙伴们再去想就觉得,在现在的情况下都不敢想象。

我原计划把这个游戏做完,再用它向我妈出柜。 但是才做了两章就“被出柜”了,剩下的三章还要做吗?这个时候我想,实际上像我一样不知道怎么和家里出柜的人有很多,能不能让这部分人了解到出柜路上还是有一些希望的?
身边有很多朋友也会有一些懵懂,甚至困惑,比如说20多岁、快30岁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可能是同性恋。这种情况因人而异,可能有些朋友是到一个时间点才发现,但有些朋友是很早之前就心里有这个意识,但一直怀疑、压抑着自己。很多人都有类似的经历:最开始完全不知道去哪里找信息,去百度上一搜同性恋,基本上都是百度贴吧里面那种恶臭的谩骂。加上现在国内舆论严格,大家越来越看不到性少数的信息,所以我就想着能不能趁着“517”——因为每年“517”大家都是一些需要转发的时刻,那这个时候会有更多可见性——能不能通过这种方式能让一些平时完全不了解、对这方面有些困惑,或者说有些好奇的朋友也能够更好地了解,增进他们的认同,知道他们不是孤独的。
还有一些多元性别友好的朋友,有时候也会问我成长和自我认同的故事。其实很多直人朋友也非常关注这些。
出于这些想法,我继续做起了游戏。我汇入更多的想法,比如,如果要是男同性恋真的很喜欢孩子,领养是完全可以考虑的一个路,为什么非要代孕?比如,对于爸妈都会问的一类问题,那你之后不就没有后代了吗?虽然我只是一个理论家,我和朋友们都没有过孩子,但是理想状态是,我们希望从最开始就知道我们和孩子是独立的个体。

《回家旅途》的第五章:回家后(文末提供下载链接)
这个游戏做完以后,我找了一些朋友测试。社群内的人会关注到怎么去寻找更好的自我认同的方式,怎么去和身边人坦白。游戏上架之后,在评论区,我发现大家更关注的是出柜。
我出柜之前也看了很多文章,有很多勇敢的爸爸妈妈会总结他们的心路历程。我发现家长们也有典型的pattern,有一些家长最开始会关心孩子,还有一些父母就是脑子直接懵了,发大火,拒绝理性沟通,或者是完全沉默。目前我讲的只是我自己的故事,不包括其他类型的家长。 我下一步计划是做一个更加轻量的游戏,面向想出柜的人,有一些出柜建议。 我有点想参考一些指南,以及参考同性恋交友会的家长们的心路历程制作一个有支线剧情的游戏,还会有心理测试,相当于给他先设定一个人格,但是还会有一些随机性,大家可以去多尝试一下,有各种不同的回答。

性少数可能会在成长过程中遭受很大压力。说实话我自己还算幸运,整体上没有那种让我感觉会让我难受好几天的事情。科学调研说性少数的孩子们抑郁或者是自杀倾向的比例都会更高,而且身边也有很多朋友……
2021年11月,一位朋友的朋友圈发了一个活动,说点赞到第多少个我们要一起吃饭,结果我变成那个一起吃饭的人。当时约他来家里吃饭,还准备好了菜谱,第二天,因为疫情他没来,说下次一定来,结果再下次,就见不到了……像Purple最近每次聚会之后,大家都会拥抱告别,说下次要再见,因为真的有很多伙伴,因为各种原因,可能后面不是很好相见了。
** 我们一开始还是天不怕地不怕,毕竟2015年之前整体上的氛围是自由一些的。 ** 2015年有一个女生在毕业典礼上披着彩虹旗去和校长合影,当时校长还很高兴。2016年的时候还有一个学妹,他们要社会实践,立项就是彩虹旗,当时正好是美国同性婚姻合法化,他们当时要沿这个主题来去做,但是最后可能是题目没有特别明确,没做下去,但当时起码这是能立项的。2019年的时候也有一群同学,他们去台湾调研台湾的性教育和多元成家,当时学校还会批准。
但是后来逐渐发现监管的慢慢收紧,周围其实有很多隐形的线,实际上可以行动的范围很小,但都不是明确说的。 现在我们觉得有些事在学校里面是不可思议的,但是在五年以前人人都觉得它是很正常的。
被审查的故事还是挺多的,像2016年当时一次工会彩虹旗活动,当时报备了以后被取消了。再到2017年的时候,当时学校里有那种面向本科生的性教育调研,调研有多少人认为自己是同性恋、双性恋、异性恋等等,这种推送就会直接被删稿。再到2018年,发彩红旗就变成了游击战。2019年的5月份,新浪开始屏蔽同性恋的话题,有一个话题叫“你好渣浪,我是同性恋”,好多人就在798艺术中心那边发彩红旗来表示支持,Purple这边也是想着能够让更多朋友来去支持,有保安说不能发。大概是从那一年开始,发彩红旗就变成了会被学校监控的事情,还有一个美院的朋友做了一个彩虹的纱巾,刚挂上就被摘下来了。类似这样事情到2019年、2020年还很多,再到2021年、2022年其实都不尽其数了。
我觉得Purple大家能坚持下来,第一点是大家就是可以管理好预期,做好被删的打算。总还是有些人是想去了解的,如果我们自己再不去发出声音的话,那信息茧房就会越来越厚,我们的声音就完全发不出去了。 只要有人能看到的话,起码还说明是有一线发声空间的,起码还能让我们感觉有这样的一个身份认同,我们还是作为一个群体在活着的。
